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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週一篇,寫下了我在生命艱難轉折那一年裡的所思所想,同時新的生命變故繼續接二連三而來。我藉著書寫維持了我那段日子裡最底限的清醒,與現實搏擊,與過往和解。原以為這都是自說自話的私散文,每週竟有上萬讀者的點閱轉貼,我彷彿感覺到,原來我說出了太多人不敢說出口的心事。

  過了四十歲以後,寫作對我來說,就是面對自己。

  往事一層層揭開,更重要的是,我與自己的和解。

  以前從沒在作品中提過在一九九六至一九九八年受憂鬱症所苦的往事,直到在專欄結束後,又擔任了聯副的駐版作家,發表了〈微溫陰影〉一文。之所以沒把這樣的經歷當成題材─尤其是憂鬱症書寫曾經蔚為流行的那幾年─就是因為我一直還在沉澱體會,究竟對我的人生來說,它是否具有某種啟示?我的憂鬱症全因為感情遭受到重創而起。第一任情人自殺身亡,帶來的不光是一場初戀的悲傷結局,對第一次接受了同志感情的我來說,更像是一種判罪,把我打進了暗無天日的牢籠;也如同詛咒,預告了我注定一生顛簸的感情生活。回復過往的「正常」生活是不可能了,憂鬱早成了三十歲後生命的某種底色,因為壓抑,因為孤獨,因為物傷其類。原本擺在眼前的是人人都會稱羨的人生藍圖:一路讀的都是明星學校,二十歲出頭已有了一點文名,未來五子登科絕非難事……但是我卻選擇了不活在謊言中,一跤跌出了世人所謂的美滿幸福之外。但,若非如此,那個似乎穩坐人生勝利組的我,這輩子就永遠無法懂得什麼是慈悲與寬容了。說是人生多了缺憾,但也未嘗不是獲得。從憂傷與痛苦中站起來,心變得比以前柔軟了,也讓我真正感受到,什麼叫弱勢與邊緣的有口難言。接受,是人生艱難的功課。二十年過去了,我才終於寬容與接納了自己。

  在這個大眾傳媒幾乎已到了無孔不入的年代,很多人都怕錯過了外面在發生的事,到頭來他們其實錯過的是自己,錯過與自己的對話,疏於觀察感悟自己內在所經歷的種種變化。說穿了,與其期待外在世界能發生什麼重大的轉變,然後自己的苦悶就能一下解決,還不如來檢視自己的貪嗔痴怨。也許這也屬於療癒的一種吧?該面對的,都去面對了,也就無罣礙了。
隨著人到中年,越發體會到所有的過去其實都並未過去,它們都在不可知的角落守候著我們。如果我們可以選擇在生命裡與哪些人相遇,結果真的就會比較圓滿嗎?我不確定。有時我反而覺得,死亡是暫時的。母親、情人、好友,在那些年裡相繼離世,但走過悲慟之後,他們又都回來了,太多的事物景象都會讓我想起他們。有時我會恍惚以為,他們只是走開了一下子,其實,從沒有真正離開過。
所以某種程度來說,寫作也是生存的手段,怕自己有一天被這個世界徹底改變,忘了自己曾經那樣熾熱,也那樣寂寞,再沒有了自己的聲音。就這樣一直寫下來了,從未高舉過什麼偉大的主題,或標榜過任何獨特的風格。我是個活到哪裡就寫到哪裡的人。每當讀者問我,進行創作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我自己的經驗回答,那就是「真實」吧?

  感謝在書寫期間,一直為我打氣並關心我近況的朋友們。

  還有那些從不曾謀面的讀者們。因為你們,我看到人性中可貴的同理心與開放胸懷,在我們這個時代,仍溫柔地繼續存在。
── 郭強生

 


  母親罹癌末期,病勢發展迅速如快放影片。每週還是得回花蓮教書的我,來來去去間有一種錯覺,病魔都是趁我不在時偷偷攻城略地,一進家門才知,上週的防線又再失守了。

  那天回到家,第一眼看見母親在自己倒水喝的背影。化療後頭髮掉光,那顆乾核桃似的腦袋用頭巾包著,幾天前還能緩步行走的她,此時得以手扶牆才不會摔倒。等她回過臉,我著實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一個人的生命怎會在短短幾天之內,如一杯水被倒去大半?生命之有限原來不過就一個手掌的份,一下子就握不住了,就這樣全流光了。她的憔悴與不堪折磨的悲傷,全寫在那張枯黃削瘦的臉上。那當下我整個心冷了,我恍惚明白半年來的抗癌艱辛都將付諸流水,我即將要失去母親了。

  「爸呢?」

  「去台中開會。」

  「這時候還跑去開什麼會?!」

   但正如我還是要去花蓮上那個什麼課,活著的人都只是低著頭默默在推磨的一隻牲口。就像福克納小說《出殯現形記》(As I Lay Dying)中,兩兄弟在母親臨終前仍得接下運木的差事。但那位母親至少還有其他子女在側,甚至還可指定哪個兒子為她製棺,敲敲打打的聲音近在窗前,就是死神的鼓聲頻催了。多年後我才驚覺福克納的小說何等逼真,在當時我確是聽到了死神腳步,卻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我該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

  結果接近不惑之年的我,只能又做回了母親的小兒子,對她說:我好害怕。

  母親聽見我的話,很平靜地回答:「別怕。我十三歲就沒有母親了,你都三十好幾了。」
然後就盡在不言中了。

  一直到她過世前,我們都沒有再提過跟死亡有關、或有任何暗示聯想的字語。


  不讀文學的情人在分手的幾天前,讀完了我依然帶著淡淡悲傷的專欄,他還笑說:認識我之後就有快樂的事發生了,對不對?
竟然也不過才幾天之後,情人的分手文寫在小小的 LINE 對話格裡,擁擠得令人窒息。我的手指來回滑動,放大縮小字體,怎麼也調整不出我的心臟能承受的撞擊指數,老花的視力亦找不到適當的兩人距離。

  他愛上別人了。

  當下,竟然不顧自己這把歲數了我哭著抱住他不讓他離開,要他留下。只要他留下,我說,我可以從此不再提起他出軌這件事。
哭得失魂又失聲的同時,我的記憶中出現了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某次午睡醒來,發現那棟當時居住的二層小屋中空無一人。一種被遺棄的恐懼立刻讓他瘋了似地嚎啕大哭起來,從樓上哭到樓下,從沒有那麼驚惶過,一路哭到了屋外,站在巷子裡就如同被人遺棄的孤兒,彷彿是某種早已盤據在內心深處的噩夢終於成真。

  看顧我的傭人趁我午睡上街買菜了。等她走進巷口看見哭得肺腑摧折的我,她與其他看熱鬧的鄰居小朋友一起笑了。
那一場被遺棄的驚慟我一直記得,那種恐懼如此之真實,我相信,在許多看不見的層次,對我早已造成了一生難以抹滅的影響。
父母都外出工作,童年的我卻將這份恐懼一直掩飾得很好,與傭人和平相處,自己會寫功課不會亂跑,讓大人覺得放心。年紀再長些,同學們都覺得我是一個習慣獨來獨往的人。日後,每次當我的舞台劇首演幕啟前,我總要躲進樓梯間一個人默默獨坐,悵然若失,因為明白一旦幕啟,就離落幕不遠了。

  直到情人無遇警地提出分手,結束這一段今生唯一慎重考慮也許可以成家相守的感情,我才發現,孩提時那種被遺棄的恐懼清晰如同昨日。

  二十五歲出國念書,沒想到從此之後,便一直過著過客式的宿舍人生。花蓮到台北,一週裡總在不同的地方停留,卻沒有哪個空間是不可取代的,我隨時可以起身離去。

  忘了已經有多久,沒人會等候著我的歸來。但,我依然掩飾得很好,總是可以隨遇而安。

  直到這個空間裡開始多出了他的存在。我們開始有了規律的生活。晚餐時開著電視邊吃邊看邊聊。洗碗收衣晾衣。飯後散步去水果攤,買回的水果總由他切好放進保鮮盒,幫我準備好接下來幾天的份。睡前的梳洗。熄燈前的聊天。還有熄燈後在黑暗中的互道晚安。雖然一週只有兩天的相聚,但我成為了有人在等待的一個新的自己。

  在走過二十五年的惶惶然之後。在平穩幸福的三年多後。我竟傻傻地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了。情人在跨年夜裡看到我幸福的表情,突然感覺再看不下去了。因為看見的是我已沉溺在一種如同守護著家人的幸福裡嗎?
如果成為家人變成了他的恐懼的話。

  情人最後只用一句「對你已經沒感覺了」便終結了答辯。還有什麼比這句話更讓人無力反駁的呢?
對於成長中那些恍惚的不快樂,所有那些對愛情親情家人的疑問,我曾經不只一次跟自己說,不要帶進第一次認為可能長久的這段關係中,藉著回憶,不斷自我對話,或許可以除障袪魅?……

  結果發現,遺棄我的不光是一位情人,也是在青春期時我從未有過的某個可以一起打混的伙伴,是我想像中應有而未曾有的另一個手足,更是一個年輕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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