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凝視著那向內陸延伸而去的疊翠層巒,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興奮;在山的另一邊,人類文明從未涉入……這裡的袋鼠在樹上爬,還有能抓破原住民肚皮的凶悍食火雞……。在這片幽暗的太古森林裡,有著地球上最奇特、最美麗的羽族——牠們是天堂鳥。」
——華萊士《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The Malay Archipelago, 1869)

天還没亮,我就跟著嚮導阿布深入幽黯泥濘的叢林。雖然這兩天没有下雨,但是樹林下層仍然窒悶潮濕,走没有十公尺遠,身上的衣服就全濕了。一行人奮力地在雨林掙扎了四十分鐘後,我們來到了一塊小小的林間空地,阿布回頭咧嘴一笑,用眼神示意我找個地方坐下,然後靜待奇蹟發生。
半小時過後,第一隻鳥飛了進來,就站在枝頭最醒目的所在。

牠有著優雅可愛的金黃色頭部,尾巴則是一長串瑰麗華美的緋紅色長羽,在波希米亞式的尾端後面,另外還綴著兩根捲曲的黑色纖羽,上下左右地小幅度跳動。一會兒之後,其他鳥兒也加入牠的行列,接下來的時刻才讓我目瞪口呆,只見樹冠上所有的鳥不約而同地露出金屬光澤的亮綠前胸,把翅膀繞著頭部形成亮麗烏黑的誇張領圍,然後張開金黃色的前喙,一起炫耀式地舞動臀部、擺盪翅膀、旋轉身體。偶爾有一兩隻淡褐色的母鳥加入舞蹈,像選秀節目裡刁鑽無理的評審團一樣,在公鳥前後品頭論足。不過牠們唱和的吱嘎聲,只能用「慘不忍睹」或「不堪入耳」來形容。如果這個時候,配上探戈或佛朗明哥的舞曲,那就完美無憾了!

實際上,當第一隻天堂鳥開舞之後,大家都屏息專注地欣賞天堂鳥的求偶儀式,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深怕一有驚動,天堂鳥就逃逸無踪。

二十分鐘過去了,樹上的舞蹈火熱進行,就在不經意的下一秒鐘,牠們突然停止所有動作(真的很突然!),然後朝四面八方飛去,我在現場,尚未意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場華麗的舞會就倏然結束了。

我所看見的「舞會」,其實是生物學家所說的「群集展示」(Lek Mating),也就是集體求偶競爭,不僅天堂鳥會這麼做,許多生物也有類似行為,從台北東區夜店的排舞、維也納上流名門的社交舞會,一直到南島民族的豐年祭,都是兼具生物學與文化意義的競偶大會。阿布告訴我,其實,天堂鳥舞會每次結束的方式都相同(所以不是我的錯),如果願意的話,今天下午五點,再回到相同的地方,我會看到一樣的場景(當然要另外付錢) … 明天早上、傍晚,接下來的每一天,這些鳥都會在同一棵樹碰頭、跳舞、然後一哄而散。

當年,華萊士(Alfred Russel Wallace)也是在阿魯群島(Aru Islands),記錄了相同的情境。不一樣的地方在於,當一八六二年華萊士回到倫敦時,他的行李箱內飼養了兩隻小天堂鳥,這對苦命鳥一路靠著吃米粒、香蕉,麵包裡的蟲及蟑螂,才勉強撐到英國。當這兩隻天堂鳥交到倫敦動物協會時,大家只能對華萊士頂禮膜拜。畢竟,在此之前,没有歐洲人見過活生生的天堂鳥。

早在一五二二年麥哲倫環球船隊返回歐洲時,水手們就帶著天堂鳥的標本高價兜售。歐洲人訝異於這種鳥絢麗多彩的羽毛,以及「没有腳」這件奇怪的事實。當大家問水手這種鳥為什麼没有腳時,水手認真地轉述馬來商人的故事:這種神聖的動物生活在天堂最低層,牠們不需要翅膀,也没有雙腳,更不會停留在陸地上,神奇的天堂鳥像雲朵一樣,曼妙婆娑地飄浮在天地之間……而且馬來人再三強調,這些鳥是無法打獵捕捉的,只有在天命將盡時,牠們會像落葉一樣墜地身亡,然後人們才有機會在密林撿拾。

天堂鳥的學名「Paradisaea apoda」中的「apoda」,在希臘文的意思就是「没有腳」。南天星座中的「天燕座」(Apus,意思也是「没有腳」,是希臘學名拉丁化的結果),指的就是生活在新幾內亞的天堂鳥。

根據倫敦林奈學會(Linnean Society of London)的統計,全世界總共有四十二種天堂鳥,華萊士在《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一共記錄了五種,而我只在野外看過三種,後來在峇里島天堂鳥園又看到了一種,從羽毛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的王風鳥(Cicinnurus regius),到保育區內常見,也被稱做「紅羽天堂鳥」的幾內亞大極樂鳥(Paradisaea raggiana),每一種天堂鳥都有令其他物種難以望其項背的絢爛,每一隻即興又華麗的舞蹈都教人目眩神迷。

在神話、傳說占有一席之地的天堂鳥,自然也不會在紙鈔世界裡缺席。
一九七五年脫離澳洲管轄獨立的巴布亞新幾內,在國旗、國徽及紙鈔發行,都有幾內亞極樂鳥的身影。舉辦超過五十年,召集幾內亞島上各原住民的嘉年華「戈羅卡大會」(Goroka Show),就可以看到許多原住民頭戴搖曳繽紛的羽毛佩飾,多半是族群數量龐大的幾內亞極樂鳥的廓羽及尾羽。

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紙鈔發行,正面也是幾內亞天堂鳥,二○○七年之前是占滿畫面的大圖騰,二○○八年以後天堂鳥被格縮放置到紙鈔正面的左上角。但無論如何,天堂鳥羽高氣昂的姿態是不變的主題。
而與巴布亞新幾內亞比鄰的印尼,使用天堂鳥的次數也不少。印尼群島最東方的巴布亞省與西伊里安查亞,一九四五年到六二年是荷蘭王國的海外殖民地「荷屬新幾內亞」(Netherlands New Guinea),五○年代所流通的紙鈔,就是荷蘭朱利安納女王(Juliana of the Netherlands)與天堂鳥的組合,不過氣虛貧弱的構圖似乎也預示了王國日薄西山的没落。

一九五九年由英國德拉魯有限公司(Thomas de la Rue)印製、印尼國家銀行發行的花鳥系列最受喜愛,正面以爪哇傳統紋飾,再加上傳承自德國梅里安(Maria Sibylla Merian)筆法嚴謹的植物素描,只用簡單套色突顯花草的存在感,充滿沉寂靜謐的自然氛圍。
背面的太陽鳥(5盧比)、鮭色鳳頭鸚鵡(10盧比)、大白鷺(25盧比)、白腹海鵰(50盧比)、馬來犀鳥(100盧比)、爪哇原雞(500盧比)與大天堂鳥(1000盧比Rupiah),跳脫政治綁架與歷史輻射,以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美國鳥類》(Birds of America)圖鑑式生動筆觸,勾勒出強烈的生命動感,是藝術史上第一套完全以生態為主題的法幣通貨,即使只是欣賞紙鈔上精緻的凹版印刷也十分出色。

值得一提的是,十九世紀的時尚非常愛用羽毛來做為裝飾,仕女帽、胸針、頭飾都用得到羽毛。傳說沉没的鐵達尼號上投保金額最高的,就是四十箱精緻高雅的珍禽羽毛。如果就重量來看,當時只有鑽石的價格比羽毛高。正是這個原因,大規模的獵殺一度還讓天堂鳥瀕臨絕跡。有鑑於此,一九○九至一二年,英國下議院院長英格拉姆(Sir William Ingram)將只生存在印尼、新幾內亞與澳洲東北端的大天堂鳥引進千里達島,企圖繁殖生產。因此,今天我們在千里達及托巴哥共和國所發行的一百元紙鈔上也看得到大天堂鳥。

不過更諷刺的是,當全世界開始關注亞洲與澳洲天堂鳥的生態困境,紛紛加以保育時,在千里達島反而濫捕濫殺,一九六六年以後,大天堂鳥反而在西印度群島銷聲匿跡。

觀光客拿著印尼兩萬盧比的紙鈔(上頭也是大天堂鳥),向票亭買了一張昂貴的鳥園門票,打算在這巨大的鋼絲籠牢找尋華萊士筆下的天堂之鳥。每個人在園中上上下下,想知道傳說中會跳舞的鳥真實模樣究竟為何,但是我知道,如此動人的誘惑之舞,不會在這裡發生,唯有回到雨林深處,我們才有機會見識到大自然最古怪,卻也最唯美的求愛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