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她長大到開始有自己的主見,就堅持每一個人都要叫她婕冰小姐。只有叫她這個名字,她才會回應。「小姐」這個稱呼是在喀什米爾谷地發生動亂早期開始流行的,早熟的婕冰小姐從此奉行不輟。突然間,所有追求時髦的女孩都堅持別人稱她們為小姐,特別是住在城裡的。

  可惜婕冰小姐早夭,沒能長大成人成為護士,甚至沒機會溜直排輪。

  她最先被埋在烈士墓園。墓園大門入口上方鑄鐵做的拱形標示牌上,用兩種文字寫了一句話:「為了你們的明日,我們獻出今日。」鑄鐵已經生鏽,綠漆也變得斑駁。然而,經過了這麼多年,那鑄鐵標示牌仍在,就像一塊綠蕾絲,鑲嵌在藍天和白雪皚皚的鋸齒狀山頭。

  那標示牌還在。

  標示牌上面的字句是行政委員會決定的。無限正義的代數極其霸道,沒徵詢任何人,就把她列為獨立運動年紀最小的烈士。她就葬在母親亞里法.亞斯威的旁邊,一顆子彈取走這對母女的性命。子彈從婕冰小姐的左邊太陽穴穿入她的頭部,穿出後再進入她母親的心臟。她生命的最後一張照片中,子彈在她左耳上方留下一團紅紅的血,像是一朵盛夏玫瑰。下葬前,幾片花瓣飄落在她的白色裹屍布上。

  烈士墓園裡,婕冰小姐和她母親的墳相鄰。穆沙.亞斯威為他太太的墓碑刻了下面文字:

亞里法.亞斯威
1968.9.12-1995.12.22
穆沙.亞斯威的愛妻

接著有兩行詩句:

Ab wahan khaak udhaati hai khizaan
Phool hi phool jahaan the pehle
此刻,塵埃在秋風中飛揚,
曾經風華正茂,今已香消玉殞。

婕冰小姐的墓碑上的字則是:

婕冰小姐
1992.1.1-1995.12.22
亞里法和穆沙.亞斯威的愛女

  所有看穆沙.亞斯威埋葬妻女的人,都注意到他的靜默。從他的臉,你看不到悲傷。他看起來孤僻而且心不在焉,似乎人在心不在,他最後可能因此被捕。或許是因為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太快或太慢,因此不是無辜的平民。惡名昭彰的檢查哨士兵有時會把耳朵貼在年輕人的胸膛上,傾聽他們的心跳。據說,有些士兵甚至帶著聽診器。他們說:「這個人的心跳,是爭取自由的節奏。」

  穆沙不是在檢查哨被逮捕。葬禮過後,士兵去他家捉拿他。在自己妻女的葬禮上過於平靜是不可能逃過任何人的耳目的。他們總是在一定的時間找人——凌晨四點。他早已醒來,在書桌前寫信。他走到門口,兩個士兵持槍分別站在他的左右兩側,把他押上車。穆沙沒被上手銬,也沒被布袋套頭。出租車駛向冰凍、滑溜的街道。

  希哈茲電影院改建的聯合審訊中心裡面有營房和軍官辦公室,周遭防護極為嚴密。出租車戴著穆沙很快就通過檢查哨。顯然,軍方已經知道這件事。車子直接從中庭開到主要入口。穆沙和護送他的兩名士兵沒在登記處停留,像皇室成員大搖大擺地直接走進去,從旋轉樓梯走到皇后包廂。

  安瑞克.辛格少校從桌子後方站起來迎接穆沙。

  「我把你帶來這裡,是表示我的歉意和最深刻的哀悼之意。」
喀什米爾實在腐敗到了極點,安瑞克.辛格才會渾然不知這麼做有多諷刺。一個人的妻女才剛被槍殺,竟然叫士兵拿著武器在凌晨四點把他押到審訊中心,只是為了表示同情!

  「發生在你身上的,不該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你必然受到驚嚇。來,吃點脆餅。這種脆餅很好吃,一半是糖,一半是鹽。」
穆沙不語。

  安瑞克.辛格喝完茶,穆沙那杯一口也沒喝。

「你是學工程的,不是嗎?」

  「不是,是建築。」

  「我想幫你。你知道,軍方正在招募工程師。有很多工程可做,待遇很好。邊境柵欄啦、孤兒院啦,他們還計劃為年輕人興建娛樂中心、體育館,就連這塊地方也需要整修……我可以幫你爭取到條件不錯的合約。至少,這是我們該彌補你的。」

  穆沙沒抬起頭來看他。

  「我被捕了嗎?還是我可以走了?」

  因為他一直沒抬頭,所以沒看到安瑞克.辛格眼中浮現一層透明的憤怒。那憤怒來得很快,而且悄然無聲,就像一隻貓倏地躍過矮牆。

  「你可以走了。」

  穆沙站起來,離開房間。安瑞克.辛格一直坐在椅子上。他按鈴,請人護送穆沙出去。
  天色漸亮。鴿子灰的天空出現一抹玫瑰紅。穆沙走在死寂的街道上。出租車與他保持安全距離,在後頭慢慢開。司機一邊用無線電連絡檢查哨,要他們讓穆沙通行。

  他走進家門時,肩膀上有積雪。天氣再怎麼冷,也比不上他的心寒。他的父母、姊妹看到他的臉,就知道最好什麼也別問。他回到書桌,繼續寫信。先前被帶走時,他只寫了一半。他用烏爾都語寫,寫得很快,有如這是他最後的任務,也像是在跟寒冷賽跑,必須在身體的熱散發光前趕緊寫完。或許,這是一封永遠也寫不完的信。

  他是寫給婕冰小姐的。

親愛的寶貝,

你想,我會想你嗎?你錯了。我才不會想你呢,因為你永遠跟我在一起。

  你要我講真實的故事給你聽,但我再不知道什麼是真實了。從前的真實故事,也就是我過去說的那些,現在聽起來就像愚蠢的童話故事,你應該無法忍受。我現在確知的是:在喀什米爾,死者將永遠活著,而生者則假裝自己是死人。

  下禮拜,我們要幫你製作一張身分證。親愛的,如你所知,現在身分證比我們本人來得重要。這張小小的卡片比什麼都要珍貴,勝過最漂亮的地毯、最柔軟暖和的披肩、最大的花園或是我們谷地所有的櫻桃和胡桃。你能想像嗎?我的身分證字號是M108672J。你說,這是個幸運號碼,因為M是「Miss」(小姐),而J代表你的名字「Jebeen」(婕冰)。真是這樣,我應該很快就會跟你與你最親愛的媽咪相會,你準備好好在天堂做功課吧。如果我告訴你,有十萬人參加你的葬禮,又有什麼意義?你只會數到五十九吧?我是說數數兒嗎?我指的是叫喊,你只能叫喊到五十九。不管你現在在哪裡,我都希望你別大吼大叫。你要學習輕聲細語,像淑女一樣說話,至少有時候必須這樣。我要如何為你解釋十萬呢?這是個非常龐大的數字。我們用季節的概念來想,好嗎?想想,春天的時候,樹上有多少葉子,冰雪融化後,溪裡有多少鵝卵石?想想原野上有多少紅罌栗花。如此一來,你應該對十萬是多少有一個粗淺的概念。秋天,我帶你去大學校園散步,法桐樹葉子被你踩得沙沙作響,好多好多的葉子。

  不管怎麼說,再回到我們方才討論的數字:十萬。你還可想想在冬天從空中飄下的片片雪花。還記得我們是怎麼數嗎?你不是曾伸手,想抓住那些雪花?在你葬禮上出現的那些人就是這麼多。他們像雪花,覆蓋所有的地面。你能想像嗎?好。而那些只是人群,還沒算從山上溜下來的懶熊、從樹林中窺視的馬鹿、在雪中留下爪印的雪豹、在空中盤旋監督的栗鳶。總而言之,那個場面太壯觀了。我知道,你應該很會很開心,因為你喜歡人群。我們早就知道,你應該會變成都會女孩。現在,該你了。告訴爸爸——

  最後那句才寫一半,穆沙不敵寒意,就此停筆。他把信紙折疊,放進口袋。這封信他一直沒寫完,但總是帶在身上。

  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他必須搶先安瑞克.辛格一步,先發制人。他所知的人生已經完結,他知道他已被喀什米爾吞噬,在喀什米爾的胃腸中。

  他花了一天時間完成該做的事:付清他欠的菸錢、撕掉一些文件、把愛不釋手或是所需之物放在袋子裡。翌日清晨,他家人醒來,他已離去。接著,他轉往地下活動,不再拋頭露面。這段時日持續了九個月,就像懷孕,只是結果和懷孕完全相反,最後是以死亡做為終結,而非迎來新生命。

  他變得更冷漠、安靜。他的人頭價碼愈來愈高,本來只有十萬盧比,現在已高達三十萬盧比。九個月過去後,蒂洛來到喀什米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