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謀自傳:上冊 一九三一—一九六四》在一九九八年,我六十七歲時,由天下文化出版。當時打算自台積電退休後就寫「下冊」,也以為自己七十幾歲、頂多八十歲就會退休,想不到台積電愈做愈成功,我的董事長工作也愈做愈愉快,後來簡直欲罷不能,一直做到八十七歲才退休,當然也延遲了寫「下冊」。
正如「上冊」一般,「下冊」也全部是我自己寫的。自己寫的原因倒不是要賣弄我的寫作技巧——老實說,我並不覺得我的寫作技巧值得賣弄,而是要真實地表達我的感情。我是美國文豪海明威忠實的信徒,他對年輕作者的勸告是:「簡單的字句,真實的感情。」兩者我都有。
「下冊」的第一篇「德儀篇」占全書三分之一篇幅,敘述我自二十七歲至五十二歲黃金年齡的崛起及衰退。德儀時期也是我最為熱情澎湃的年代。德儀讓我「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為此,我無比地感激。但是,它對我的培植也激發了我要登上德儀顛峰的雄心。但是,這雄心是無法實現的;不說別的,只看一九七○年代美國德克薩斯州的客觀環境,就可斷定我的雄心很難很難實現。但是我的痴心,居然使我「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還在德儀多滯留了五、六年,後來連婚姻都賠上了。現在回想,那五、六年是多麼絕望的五、六年!
二○○九年五月我決定召回「被離職」員工一舉,提升了所有同仁的士氣。我在德儀有史以來第一次裁員時就體驗到:裁員時沮喪的不只是被裁的員工,而是全部員工。未被裁的員工,包括中高層經理人,一般的感想是:難道公司已停止成長?或者是:最高階層一點都不在乎員工,一有問題就把員工當開銷。總之,未被裁員工的懷疑會是:這樣的公司,我還要待下去嗎?
事實上,我自台積電在九○年代初期成功立足後,就堅信:以我們的創新商業模式、價值觀及策略,再加上因為我們成功逐漸為人所知,吸引了源源而來的新人才,台積電會是一個空前的成功。即使短期因為市場不景氣而生意不好,也會相當快恢復,那麼,為什麼要裁員呢?
二○○九年六月重兼CEO後的幾年,是我成就頗為豐富的年代。
就在我重返CEO職前的幾個月,台積電的最新節點技術——四十奈米——已開始量產,但並不順利——良率過低,且有品質問題。我似乎又回到了一九六八年夏的德儀(見第六章,「我的雙極積體電路策略(二)」節),但是四十一年前的經驗,也給了二○○九年的我可用的教訓。二○○九年的我,已遠離生產技術的細節,所以絕不重複一九六八年我的上司彪希所為——「加忙」遠過於「幫忙」。我把信心寄託在生產團隊主管秦永沛副總上,從不參加他的技術會議,只是隨時都抽出時間聽取他主動給我的報告。
我還做了一件「公關」事。在我重返CEO職的二○○九年六月時,台積電的「四十奈米生產問題」已廣為投資人及股票分析師所知;大家都在猜測這問題到底多嚴重?台積電是否有能力解決?
我決定給投資人及分析師一個比較完整的「現狀報告」,加上一點「戲劇化」和「幽默性」。二○○九年七月底,在我返任CEO後的第一次「法人說明會」,財務長做了每季的例行報告後,我站起來宣布:「大家都很關心四十奈米的生產問題,我們也很努力要解決這問題。現在,我想請負責我們營運的資深副總劉德音博士報告生產線現狀,但他在生產線工作太忙,不能親自來此,所以我們以網路直播連線方式,請他做此報告。」
接著,會場的螢幕上出現德音穿著白色實驗室長袍,站在潔淨室門前,開始做他的專業性報告。我看一百多聽眾的臉色:又驚異又感動。我想:這是一個吉兆。
果然,幾個月後,四十奈米良率問題解決,一切回歸正常。我對劉德音、秦永沛以及他們生產團隊的信心沒有白費。
輝達是台積電四十奈米節點技術的主要夥伴及客戶,台積電在四十奈米初期的生產問題使輝達遭受了嚴重損失。輝達在我返任CEO一年前就開始與台積電爭議,但一直沒有結論。我返任CEO後的頭幾天,幾乎全部時間都在電話上告訴重要客戶我返任的消息。在與輝達CEO黃仁勳(Jensen Huang)通話時,他也特別提醒我們兩家公司之間的懸案,並要求盡速解決。
此後三星期,我花了幾十小時,與公司內有關同仁深入探討此案。二○○九年七月初,我認為我已清楚了解此事,並且有解決方案,我電郵Jensen:「我下星期來矽谷,擬於七月十五日下午六點半到你家吃沙拉和披薩。」
那時我和Jensen已是十幾年的老友,也常去他家吃沙拉和披薩。但是這次他接到我的電郵著急了。我們兩家公司間有這麼嚴重的爭論,怎麼我只管吃沙拉和披薩?他回電郵說:「那麼,我們什麼時候談生意?」我立刻回覆:「六點半到你家,先和你全家吃披薩,八點整我和你到你的書房談生意。」
七月十五日我準時到Jensen家,與他全家有一個簡單而愉快的披薩晚餐。八點整,我對Jensen說:「我們去你書房吧。」進書房後我們關起門來,開始嚴肅的談話,我提出我與台積電同仁研究了三星期的和解建議——上億美元的賠償金,並且強調:這建議是我們唯一的建議,它的有效期是四十八小時,如你在四十八小時內仍不同意,我們只得找仲裁人了。
Jensen在兩天內同意了。直到現在輝達仍是台積電最大客戶之一,而且Jensen與他夫人Lori仍是我與Sophie的好友。
經驗和「學習曲線」理論都告訴我們:同一節點技術晶圓的單位成本會隨累積產量而下降。因為供應商的成本降低,再加上「搶單」競爭激烈,所以半導體的降價已成慣例。
只是在二○○五至二○○九年,台積電降價的幅度超過了成本降低的幅度,以致毛利率降低。在這期間,管理團隊又提出了一個營收大幅增加、但利潤不增加、無法接受的五年計畫。我只得把這五年計畫原封退還,要求管理團隊再提。
二○○九年六月重任CEO,我的首要工作之一就是降低降價速度,使得我們的毛利率能逐步上升。通常台積電每年的價格,在前一年底就和客戶商定,所以我在二○○九年六月重任CEO時,對二○○九年的價格已無能為力,我只能致力於二○一○年的價格。經過半年我自己、總部「訂價」幕僚單位,以及全球行銷組織的努力,使得二○一○年的降幅縮小到二○○九年降幅的三分之二;後來繼續努力,把每年價格的降幅再進一步降低到二○○九年降幅的一半。
隨著售價比較穩定,「減低成本」運動又每時每刻都在推行,我們的毛利率也有顯著的進步,二○○四至二○○九年(除二○○六年特別好外)都在四○%至四五%間,二○一○至二○一八年都在四五%至五○%間。五年中毛利率有五個百分點的進步!
在同一地區內,如果一個僱主僱用的人員有「同工不同酬」現象,這個僱主是自找麻煩,他(她)的麻煩小則士氣不振,大則工會干涉,群體抗議。但是我在返任CEO後,發現台積電約有兩萬兩千位「正職員工」,卻有三千兩百位「派遣人力」。其中約五百位「派遣人力」是屬於一些不同於一般「正職員工」的專業,例如保全、醫護、團膳、宿舍管理等;但是絕大部分約兩千七百位「派遣人力」的工作與既有的「正職員工」相似——僱用「派遣人力」的原因是降低人事成本。
在二○○九年底,我發現了這問題後,就找了五位與此問題有關的副總,成立「專案小組」,要求他們擬出辦法,以「正職員工」取代「派遣人力」。二○一○年三月我們對全體同仁公布此辦法,並在六月至九月執行。辦法是在原本兩千七百多位工作與既有「正職員工」相似的「派遣人力」中,遴選兩千四百位新任「正職同仁」。未經遴選的三百多位,台積電也經仲介公司為他們找到新工作,或領取我們提供的「關懷金」離去。
此「替代案」還有一個我未預料,但也不驚訝的後果——兩千四百位自「派遣人力」改為「正職同仁」的生產力,竟與原來兩千七百位「派遣人力」的生產力一樣,我們不需要多添人。
做對的事,常有好報。
在蔡力行任CEO期間內,他成立了先進技術事業組織及主流技術事業組織。這兩個單位的主力都是生產線(在台積電,我們亦稱生產為「營運」),先進組織負責十二吋廠,主流組織負責六吋及八吋廠。除生產線外,各組織也有一個小的業務發展單位。但是,研發、行銷、財務、法務、計畫、人事……等等重要單位仍直接對CEO負責。
我想力行的目的無非是:(一)事業組織負責人可以為CEO分憂;(二)培養未來的CEO。事實上,這兩個目的都沒有達到,反而有負面效果。因為事業組織負責人的主權太少,既不能為CEO分憂,也不足為培養未來CEO的途徑。負面效果是:分割營運組織減少了我們「規模」的優勢。
力行的事業組織其實也是一九九六年布魯克主意的重演(見第二十四章)。一九九六年我否決了布魯克的主意,十幾年後沒有否決力行。為什麼?我想是因為布魯克只是「總經理」,不是CEO,而力行是CEO,應該給CEO更多空間。
但是現在我回來做CEO,這個錯誤也應該改掉了。所以在我處理最急迫問題(調整降價速度,解決與輝達的懸案)後,就把先進組織和主流組織的業務發展單位抽出來,再把這兩個組織合併為全公司的營運組織,其實這就是原來的營運組織,只是幾年過去,員工人數及資產都有增加。
接著,合併兩個抽出來的業務發展單位,並且賦予它新的使命——台積電的Marketing Department。
歐美大公司通常把行銷(Sales)和Marketing放在一起。台灣企業界了解行銷,但常忽視Marketing,甚至連好的譯名都沒有,我查英漢辭典,它對Marketing 的譯名是:市場學。
其實Marketing 豈止是一門學問,對以「客製」產品為主的台積電,它是每天都要執行的專業。
既然Marketing 沒有好的譯名,我們就稱它為Business Development吧。這名字譯成中文容易,就是「業務發展」。
我賦予業務發展組織的使命是:
(一) 了解並預測世界晶圓代工市場。
(二) 了解台積電前三十大客戶(約占台積電總營收的八○%)。
(三) 了解台積電自己的研發及製造能力,因而配合客戶的新產品要求,提高台積電的市占率。
(四) 因為要做到(一)、(二)、(三),所以要常與客戶接觸。我對CEO(包括自己)的期許是:把外面的世界帶進公司裡面,動員公司的人力、財力資源來應付外來的挑戰及機會。其實,業務發展組織的負責人就是一個小型的CEO。
蔡力行已把公司裡最被看好的兩個經理人──劉德音和魏哲家,分別擔任先進技術組織和主流技術組織的負責人。現在,我把這兩個組織合併了,產生出營運組織(約兩萬多人)及新的業務發展組織(約六、七十人),我怎麼善待德音和哲家?
這兩位過去都有相當豐富的研發及營運經驗,但都缺乏行銷、市場,以及對外談判、交涉的經驗。我認為,對這兩位,業務發展組織會是一個新的學習機會和經驗。我先把業務發展組織的職位徵詢兩位中較資深的劉德音,但他拒絕了:「我現在(先進技術事業組織)就有一萬多名員工,怎麼要我接受只有六、七十名員工的位置?」
事實上,以員工數目衡量主管職位的重要性是一個錯誤的迷思。與最高層接觸機會也許是更好的衡量。
接著我徵詢魏哲家,他倒欣然接受業務發展組織的職位。那麼就這麼定了。當然,劉德音也得到了他所要的營運組織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