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臟移植三十年
高雄長庚紀念醫院院長 陳肇隆
從一九八四年的第一例,肝臟移植轉眼已經超過三十年。
萬事起頭難,第一個十年,我們只完成了十六例,期間主要是完成亞洲首例成功的肝臟移植手術,並率先採用腦死定義,促成腦死亡觀念的共識與立法。
第二個十年,完成二百一十九例,重點是研究發展活體肝移植,讓台灣居國際領導地位。
第三個十年,到二○一三年年底完成九百五十八例,著重在經驗傳承與醫援國際。
三十多年來一步一腳印、扎扎實實的工作與成長。迄今高雄長庚醫院仍然是歷年來健保署公布全國最大、最優的肝臟移植中心,並在活體肝移植維持全球最高的存活率。三十多年來移植團隊不斷尋求突破與精進,也創立了多項全國、亞洲,甚至全球的肝臟移植紀錄。
我從大學時期在屏東縣霧台鄉從事山地醫療服務開始,就對醫療工作抱持高度熱忱;一九七六年高雄醫學大學畢業,剛好碰上王永慶董事長創辦的長庚紀念醫院首度招募醫師,讓我有機會報考第一年外科住院醫師。
從備取開始的醫師路
那個年代,外科是非常熱門的項目,有兩百多位競爭者,我被核定備取,還好有幸遞補成為長庚醫院第一屆的第一年住院醫師。我常以這段經歷來勉勵年輕醫師:「一個備取的第一年住院醫師,二十七年後可以當上院長,可見這個機構用人唯才,只要肯努力,大家都有一樣的機會。」
回首當年,從畫肝臟手術插圖,開展了我和肝臟外科的一生機緣。
台灣第一個走上國際舞台的外科醫師是台大的林天祐教授,他因為首創手指切肝法,在三十多年前就有機會,應邀撰寫英文教科書的章節。可是當時台灣還沒有專業的醫學插畫家可以幫他畫手術插圖,透過他的學生張昭雄、陳敏夫的推薦,找我幫他畫手術插圖。
那時我是第三年的住院醫師,也沒有看過肝臟手術,為了把圖畫好,我只好把相關資料都找來讀,包括肝臟解剖學、肝臟手術,還有林教授的論文等。任何領域都一樣,只要下了功夫就會產生興趣。當時我依稀覺得肝臟外科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最大的突破會是肝臟移植,因為這樣的機緣,肝臟移植就成為我這一生的志業。
向名師學習
一九八二年我在台北、林口長庚醫院完成住院醫師訓練,剛升上主治醫師,立刻申請到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兒童醫院接受小兒外科訓練,該院是全球最好的兒童醫院之一,經常接受加拿大、美國各地轉介來的疑難雜症。
在兒童一般外科領域,唯獨膽道閉鎖症病童在接受葛西氏手術後,還得轉介到美國匹茲堡大學換肝。有幸在多倫多大學聆聽了任教於匹茲堡大學的肝臟移植鼻祖史達哲(Starzl)教授的演講,深受吸引與感動,當場提問請益、自我介紹,並請求拜師學習。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多倫多結訓,隔天我就迫不急待轉赴匹茲堡大學醫院,開始學習肝臟移植。因為台灣雖小,卻是肝病大國,肝臟移植手術可以為眾多末期肝硬化的病人帶來一線生機,對於一定程度的肝癌病人,肝臟移植也是唯一可以同時根治肝癌、肝硬化和B型肝炎的方法。
當時一個換肝手術長達二、 三十小時,外科醫師經常累得人仰馬翻。因此不久我就有機會擔任史達哲教授的第一助手。在史達哲教授的嚴格要求、焠煉之下,手術技術精進,也讓我大大拓展外科的視野。
從零建構台灣肝臟移植
一九八三年十月我毅然決定回國發展,就此跨進肝臟移植領域的開創。
籌備工作千頭萬緒,那時台灣還沒有進口上市的器官保存液,只能從文獻上找到配方,在製劑室自行調配。剛開發的抗排斥藥環孢靈(Cyclosporine)還沒有得到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的認證,只有在美國和西歐有限的幾個醫學中心進行人體試驗,我必須提出人體試驗計畫,自己去瑞士巴塞爾(Basel),到開發環孢靈的諾華集團旗下山德士藥廠(Sandoz),爭取並引進亞洲第一批的環孢靈,用在最早期的病人。
因此,巿面上找不到的、未上市的手術工具、器械,只能找工務處、儀器課模擬,自行製作。而且當時全台灣,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外科、麻醉、護理同仁,看過肝臟移植手術,我只能利用每個週末,以狗和豬來做動物實驗,模擬實際的手術情境,來訓練一個換肝小組。
三十一年前,當時病人因為食道靜脈瘤破裂,在大量吐血,陷入肝昏迷、休克的危急情況,從內科加護病房直接推到手術室搶救。經過長達二十七小時的手術,病人在麻醉後逐漸甦醒,肝功能也恢復了。這是亞洲第一例成功的肝臟移植手術,驚滔駭浪的過程仍歷歷在目。
醫療、法律的雙重突破
第一例肝臟移植手術對台灣醫學更重要的衝擊和影響,是腦死亡觀念的突破。當時曾受到各界的爭議與討論,首席檢察官陳涵也來函表示關切。
我為什麼要冒著被起訴甚至坐牢的風險,來做這樣的突破?
一九八四年,台灣還是「萬年國會」的年代,很多一九四九年到台灣的資深立法委員,都已經八、 九十歲,很難期待這樣的國會生態,可以主動訂定具有前瞻性的法律,讓醫療科技在後面遵循。我只好在周延而縝密的準備之下,挑戰法律尺度,突破腦死亡觀念,唯有這樣才有可能在那樣的時空推動器官移植醫學。
多位醫界、法界的專家、大老,透過媒體表示不合法律規定,當時我三十三歲;在我之前,日本的和田壽郎(Juro Wada)教授,在北海道札幌醫學大學,做了相同的腦死亡觀念突破,但在日本,捐贈者的腦死判定程序和受贈者的移植手術適應症都受到質疑,而且受贈者不幸過世,因此和田教授被檢察官指控,涉嫌雙重謀殺而纏訟多年。
在台灣,我們採用的是比歐美更嚴格的腦死判定基準與程序,面對質疑,立刻很明快公布所有病歷資料,因此逐漸獲得社會各界認同,並促成腦死亡觀念的共識。主要媒體也隨後呼籲推動臟器移植立法,《聯合報》的社論主張推動臟器移植立法,副題就是「從長庚醫院創臟器移植新猷談起」。
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換肝病人順利出院,成為亞洲第一個成功的肝臟移植手術,陳涵首席檢察官的關切也就簽結了,且從而促成亞洲第一個腦死亡器官移植立法,比日本早十年、比香港早十一年、比韓國早十二年,帶動台灣移植醫學的蓬勃發展,也為三年後的第一例心臟移植、七年後的肺臟移植鋪路。
打造火車頭醫學
一九八五年我奉派到新創立的基隆長庚醫院,擔任首任外科主任,基隆長庚以區域醫院級的定位和格局,人力、設備、空間等資源都十分匱乏,但經過殫精竭慮克服種種困難,一九八五至一九九二年七年間,基隆長庚仍然是全亞洲肝臟移植例數最多、存活率也最高的醫院。
但肝臟移植在社區醫院有難以突破的局限性,肝臟移植應該在具有醫學中心格局的醫院發展,才能發揮「火車頭醫學」的功能。因為肝臟移植固然需要許多相關科系的支援與配合,但移植手術所帶來的嶄新問題與挑戰,讓許多相關科系得以充分發揮、相互激盪,帶動整體的全面提升與進步。
因此,一九九二年底,我毅然決定放棄在基隆擔任七年外科主任所累積的基礎與人脈,自願請調到具有醫學中心規模的高雄長庚醫院,從基隆只帶了一位專科護理師黃妙味到高雄,從陽春主治醫師做起,沒有行政職務、也沒有行政支援,一切從頭開始。
從台灣第一到全球前五大
我只能以廣結善緣交朋友、組成讀書會的方式,每週三下午透過科際整合的讀書會,一起從認識肝臟移植的基本概念,拓展到肝臟移植的最新知識,一九九三年三月八日完成南台灣首例肝臟移植手術。
大愛肝臟移植的發展雖然順利,但囿於遺愛人間的器官捐贈風氣不彰,經過多年的動物實驗與臨床演練,並爭取衛生署核准進行人體試驗,在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七日,完成台灣首例活體肝臟移植手術。
活體肝臟移植的發展,讓過去只能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抱憾而去的病人,可以藉由親屬捐贈部分肝臟,爭取高品質、長期存活的機會。
活體捐肝手術的安全,對外科醫師而言,是最大的責任和壓力。因為從有外科歷史以來,都是生病的人接受開刀,從來沒有健康的正常人,不為自己,而是為別人接受這麼大的手術。因此,這個手術必須做到盡善盡美,不容許出任何差錯。在高雄 長庚發展的微出血量捐肝手術,一千四百多例平均出血量約一百C.C.,大幅提升捐肝手術的安全性。
活體肝臟移植是少數亞洲可以領先歐美的醫學領域之一,國際公認的五大中心,包括:高雄長庚醫院、日本東京大學、京都大學、香港大學和韓國蔚山大學。
昨天的不可能,明天的新常規
這五大中心剛好都使用漢字,也都受到中華文化與儒家思想的影響。活體肝移植在亞洲的發展,剛開始當然是由於不得已的需求,因為亞洲國家遺愛人間的屍體器官捐贈,都很有限。再者,使用筷子的民族,似乎要比使用刀叉的民族,雙手來得更靈巧、細緻,而且要把精準度要求更高的手術,做到盡善盡美,也需要更大的細心與耐心。
我的老師史達哲說:「醫學的歷史通常是:昨天認為不可思議的,今天也很難達成的,往往明天就成為常規。」(The history of medicine is that what was inconceivable yesterday, and barely achievable today, often becomes routine tomorrow)這也是我們在台灣開創肝臟移植三十多年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