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號×××,列於塵封多年的死亡名單中,沒有人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夭折
  他還活著。

  這個祕密只有彭措的父母與親姐知道,其他親戚與鄰居或定期來訪的公安,都以為彭措在七歲的時候,死了。
死亡名單中,有一個小男孩。

  男孩在父母送他去印度流亡時,人生已經走向另外一個方向了。那時,他的父母如同大部分的藏人一樣,把孩子送到另一邊,跟隨達賴喇嘛所帶領的流亡政府生活,加入屯墾區裡開設的學校,學習佛法與自身民族的文化、歷史、語言。當時流亡到印度的這一大批孩子,歲月流逝,長大成人,在異地有了第二代、第三代……

  彭措是其中一位。

  男孩的父母死守祕密,無論多親近的人,對外一律宣稱他們的孩子死了。剛開始公安不停來家裡找麻煩,時間一久,連公安也開始相信,這一個用父母的愛所編織出來的縝密計畫。

  彭措的父母努力工作,定時寄錢,彭措長大後如他們所願在佛學院讀書,準備出家。經過多年佛法的修習,最後彭措覺得在俗世間也能遵循佛法待人,可以說是面臨更多的挑戰。他決定選擇比較適合自己的生活,佛學院畢業後,考取了流亡政府內,從編制獨立出來的出版部工作。

  彭措沉默寡言,不擅言辭,個性特別溫和,笑容常常掛在臉上,我沒有見他真正發過脾氣。我會認識彭措,是因為卓瑪。彭措是卓瑪的愛人,卓瑪是我的學生與朋友。卓瑪有好幾次出國的機會,可是她為了彭措而留在印度。那時彭措還在學校讀書,卓瑪已經畢業,在外打拚生計。溫柔的彭措知道卓瑪的家境比較困難,所以常常把自己的生活費省下來給卓瑪。多年過後,彭措與卓瑪同居,卓瑪仍念念不忘彭措在她最困難的時候的資助。

  曾經,卓瑪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個位於印度東北部邊境高山上的寺院,她在那裡擔任藏文老師一年。崎嶇艱難的道路,懸崖峭壁幾乎隔絕了這座寺院,遺世獨立。卓瑪感到非常孤單,久久一次才能跟比丘尼住持一起坐車去半山腰的村莊採購物品。卓瑪最先做的,就是跑去村裡唯一一個雜貨店,打公共電話給彭措,而彭措每次都鼓勵安慰著她,是卓瑪的精神支柱。

  多年前,彭措的父母來過達蘭薩拉兩次,參加尊者法會並且探望他與卓瑪。後來,中國嚴格控管,再也來不了了。我離開前,卓瑪準備好從藏醫院買來的各種珍貴藏藥與達賴喇嘛祈福過的金剛繩,仔細包裝,寫上電話號碼,託我轉交給彭措在拉薩的父母,這些將會是他們最珍愛的禮物。

  當年小小年紀的彭措與表弟,在人群裡排隊等待分發的那一刻,稚嫩的小臉上顯露出驚惶緊張的表情,被凍結在黑白照片中,同時也代表彭措與在拉薩的家人,從此分隔兩地。

  死人無法復活。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某種程度上,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可以說,那位小男孩,只活在父母心中的思念裡。

  那天,彭措用肩膀扛著我的大背包走著山坡路,送我一程,如往常般的沉默。

  調皮的猴群擋在路中,期盼能找到些什麼東西。

  我望著他堅毅強韌的身影,說:「就送到這裡吧!」

平凡的午後

  第一通電話,對方立刻掛上。

  第二通電話,女子焦急的用藏語回話,聽見她和身旁的男子竊竊私語後,又掛上了。

  第三通電話,對方被逼急了,男子先是用藏語,後來終於用簡單的漢語說:「沒有這個人,你打錯了。」

  一切的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和平常一樣的午後,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緊抓著用塑膠袋裝著的東西,混入人群,盡量看起來和旁人沒什麼不同。雖然東西是好不容易從印度帶來的,但是從外觀上來說,跟我剛在雜貨店買的沒兩樣。我不斷的與多杰大哥繞著同一區的街上轉,我們不能約在固定的地方見面,彭措的父母非常害怕,只說讓我們在D區的Y轉角等著,他們正從家裡出發。約定的時間愈近,愈想假裝沒事,我的心卻愈跳愈快。抬頭瞧著人行道旁的枯木,下意識的用舌頭舔了一下乾燥破皮的嘴脣,吞了吞口水,喉嚨發出了咕嚕聲,喧囂的車水馬龍彷彿靜止下來。我站在十字路口,等待會面的暗號。

  他們願意見我,是因為我在旅館裡,請多杰大哥幫我打了電話。果然,他們互相用藏語簡單交談了一會兒,掛斷電話,多杰大哥說:「把要給的東西收拾好,我們現在出發。」雖然是卓瑪的表哥,可是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他的親生父親也在達蘭薩拉,是卓瑪在那裡少有的親人。我跟卓瑪一樣,叫他叔叔,叔叔已經八十多歲,是當年第一批跟著達賴喇嘛出走的人民,走的時候他留下了年輕的妻子與仍在襁褓裡的嬰兒,一去不復返。沒想到,在我面前的多杰,已經成了爺爺,子孫滿堂,我叫他大哥。
當然我也有東西要交給多杰大哥,可是大哥說:「我們先去跟彭措的父母見面吧!」大哥提醒我,「到街上後,別亂說話,跟著我走,跟著我停……」我說:「放心吧!除了我,不會有人知道的。」我們更加低調了。

  高原的冬季,陽光刺眼,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掛著的是一大片的藍。我瞇著眼,身體打著哆嗦,凋零的樹枝刻畫著冷冽稀薄的空氣,落葉隨風起舞,掉在步履蹣跚的兩位老人面前。我和大哥在原地不動,等他們擦身而過的同時,袋子順手交給了他們,而後我們往同個方向一起邊走邊說,大哥幫忙用藏語簡短的向彭措的父母解釋,「她曾待過那裡,是卓瑪的老師,所以也認識他。這些東西是他與卓瑪給您們準備的……」從頭到尾,只出現了代名詞,我們心照不宣,不要名字,在這裡,他已經死了,死者沒有名字。

  離開印度前,卓瑪曾經給我看彭措父母以前來參加法會時的照片,照片中的父母顯得特別慈祥,彭措有一雙神似父親溫柔的眼睛與母親美麗的笑容。此刻,他們正站在我的眼前。彭措的父親、母親個子不高,渾身散發出優雅的氣質,只是相隔多年,跟照片中相比,他們已是白髮蒼蒼,精神略顯疲憊,厚重的外套把身子壓得更低了。我一心想著卓瑪的交代,出門在外的人,總是報喜不報憂,告訴兩老,「他過得很好,你們不要擔心,好好照顧自己,保重!」彭措的父母聽了多杰大哥翻譯後,只是微微點頭,簡短的說聲,「謝謝你。」

  前後不出幾分鐘的事,宛如過了半世紀,時光就此暫停。親子分離的苦痛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所以填補在縫隙之中的空白,只有緘默。我代替彭措,仔細端詳他雙親臉上的皺紋,握著他雙親長滿老繭的手,終究得像陌生人一樣道別,到此為止。多杰大哥提醒著,「別忘了,我們是路人,不能久留,該走了。」於是,雙方往反方向走,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停下腳步,但我沒有辦法,逕自往漸行漸遠的兩位老人背影望去,想多看幾眼。就在那一刻,彭措的父親一手抓著塑膠袋,一手牽著老伴,轉身朝我揮手,用漢語大喊,「告訴他,我們很好。告訴他,我們很好。告訴他……」彭措的父親重複著簡單的中文語句,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舉著雙手大力揮舞,用力點頭,深怕他們看不見。塵土飛揚,潸然淚下,不是說好彼此都不回頭了嗎?大哥拉了拉我的衣袖,低聲的說:「我們真該走了。」

誕生

  其實彭措一直想要孩子。

  卓瑪與彭措兩人相依為命,卓瑪總煩惱著,「我們長期在印度這裡待著也不是辦法,沒有身分,也找不到好的工作,現在出國的費用貴得嚇人,對我們來說是不可能湊到足夠的錢。以前哥哥介紹過好幾位在美國的藏人,想跟我結婚,可是我不想……你說,我該怎麼辦?一想到未來,就覺得沒有希望。彭措想要孩子,但是我還不要,我們自己都顧不好,怎麼養孩子?我們在他人的土地上流亡,出生的孩子也是流亡的人啊!」

  過了將近一年,我走了一大圈再次回來達蘭薩拉,照例借住在彭措和卓瑪的家中。有一天,卓瑪叫我在家等著,她出去一會兒,不讓我跟。結果,卓瑪回來後跟我說:「彭措要當爸爸了!」原來她去醫院做了檢查。我和卓瑪對望,泛著淚光,「你一定是一位好母親!」

  現在,彭措與卓瑪共同養育著他們的小男孩,小男孩有一雙神似父親溫柔的眼睛與母親美麗的笑容,還有善良的心地。
在遠方,彭措的父母得知他們有了孫子,心上又多放了一位小男孩。他們從未謀面,只能將男孩模糊的面貌勾勒出來。
就像當初他們決定送彭措逃離西藏,特地對孩子囑咐了一番。

  「往前走,不要回頭。」

  期盼有一天,大山的回音會再次將他們的低語,帶到男孩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