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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人 |
編號×××,列於塵封多年的死亡名單中,沒有人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夭折 當年小小年紀的彭措與表弟,在人群裡排隊等待分發的那一刻,稚嫩的小臉上顯露出驚惶緊張的表情,被凍結在黑白照片中,同時也代表彭措與在拉薩的家人,從此分隔兩地。 死人無法復活。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某種程度上,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可以說,那位小男孩,只活在父母心中的思念裡。 那天,彭措用肩膀扛著我的大背包走著山坡路,送我一程,如往常般的沉默。 調皮的猴群擋在路中,期盼能找到些什麼東西。 我望著他堅毅強韌的身影,說:「就送到這裡吧!」 平凡的午後 第一通電話,對方立刻掛上。 第二通電話,女子焦急的用藏語回話,聽見她和身旁的男子竊竊私語後,又掛上了。 第三通電話,對方被逼急了,男子先是用藏語,後來終於用簡單的漢語說:「沒有這個人,你打錯了。」 一切的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和平常一樣的午後,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緊抓著用塑膠袋裝著的東西,混入人群,盡量看起來和旁人沒什麼不同。雖然東西是好不容易從印度帶來的,但是從外觀上來說,跟我剛在雜貨店買的沒兩樣。我不斷的與多杰大哥繞著同一區的街上轉,我們不能約在固定的地方見面,彭措的父母非常害怕,只說讓我們在D區的Y轉角等著,他們正從家裡出發。約定的時間愈近,愈想假裝沒事,我的心卻愈跳愈快。抬頭瞧著人行道旁的枯木,下意識的用舌頭舔了一下乾燥破皮的嘴脣,吞了吞口水,喉嚨發出了咕嚕聲,喧囂的車水馬龍彷彿靜止下來。我站在十字路口,等待會面的暗號。 他們願意見我,是因為我在旅館裡,請多杰大哥幫我打了電話。果然,他們互相用藏語簡單交談了一會兒,掛斷電話,多杰大哥說:「把要給的東西收拾好,我們現在出發。」雖然是卓瑪的表哥,可是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他的親生父親也在達蘭薩拉,是卓瑪在那裡少有的親人。我跟卓瑪一樣,叫他叔叔,叔叔已經八十多歲,是當年第一批跟著達賴喇嘛出走的人民,走的時候他留下了年輕的妻子與仍在襁褓裡的嬰兒,一去不復返。沒想到,在我面前的多杰,已經成了爺爺,子孫滿堂,我叫他大哥。 高原的冬季,陽光刺眼,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掛著的是一大片的藍。我瞇著眼,身體打著哆嗦,凋零的樹枝刻畫著冷冽稀薄的空氣,落葉隨風起舞,掉在步履蹣跚的兩位老人面前。我和大哥在原地不動,等他們擦身而過的同時,袋子順手交給了他們,而後我們往同個方向一起邊走邊說,大哥幫忙用藏語簡短的向彭措的父母解釋,「她曾待過那裡,是卓瑪的老師,所以也認識他。這些東西是他與卓瑪給您們準備的……」從頭到尾,只出現了代名詞,我們心照不宣,不要名字,在這裡,他已經死了,死者沒有名字。 離開印度前,卓瑪曾經給我看彭措父母以前來參加法會時的照片,照片中的父母顯得特別慈祥,彭措有一雙神似父親溫柔的眼睛與母親美麗的笑容。此刻,他們正站在我的眼前。彭措的父親、母親個子不高,渾身散發出優雅的氣質,只是相隔多年,跟照片中相比,他們已是白髮蒼蒼,精神略顯疲憊,厚重的外套把身子壓得更低了。我一心想著卓瑪的交代,出門在外的人,總是報喜不報憂,告訴兩老,「他過得很好,你們不要擔心,好好照顧自己,保重!」彭措的父母聽了多杰大哥翻譯後,只是微微點頭,簡短的說聲,「謝謝你。」 前後不出幾分鐘的事,宛如過了半世紀,時光就此暫停。親子分離的苦痛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所以填補在縫隙之中的空白,只有緘默。我代替彭措,仔細端詳他雙親臉上的皺紋,握著他雙親長滿老繭的手,終究得像陌生人一樣道別,到此為止。多杰大哥提醒著,「別忘了,我們是路人,不能久留,該走了。」於是,雙方往反方向走,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停下腳步,但我沒有辦法,逕自往漸行漸遠的兩位老人背影望去,想多看幾眼。就在那一刻,彭措的父親一手抓著塑膠袋,一手牽著老伴,轉身朝我揮手,用漢語大喊,「告訴他,我們很好。告訴他,我們很好。告訴他……」彭措的父親重複著簡單的中文語句,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舉著雙手大力揮舞,用力點頭,深怕他們看不見。塵土飛揚,潸然淚下,不是說好彼此都不回頭了嗎?大哥拉了拉我的衣袖,低聲的說:「我們真該走了。」 誕生 其實彭措一直想要孩子。 卓瑪與彭措兩人相依為命,卓瑪總煩惱著,「我們長期在印度這裡待著也不是辦法,沒有身分,也找不到好的工作,現在出國的費用貴得嚇人,對我們來說是不可能湊到足夠的錢。以前哥哥介紹過好幾位在美國的藏人,想跟我結婚,可是我不想……你說,我該怎麼辦?一想到未來,就覺得沒有希望。彭措想要孩子,但是我還不要,我們自己都顧不好,怎麼養孩子?我們在他人的土地上流亡,出生的孩子也是流亡的人啊!」 過了將近一年,我走了一大圈再次回來達蘭薩拉,照例借住在彭措和卓瑪的家中。有一天,卓瑪叫我在家等著,她出去一會兒,不讓我跟。結果,卓瑪回來後跟我說:「彭措要當爸爸了!」原來她去醫院做了檢查。我和卓瑪對望,泛著淚光,「你一定是一位好母親!」 現在,彭措與卓瑪共同養育著他們的小男孩,小男孩有一雙神似父親溫柔的眼睛與母親美麗的笑容,還有善良的心地。 「往前走,不要回頭。」 期盼有一天,大山的回音會再次將他們的低語,帶到男孩的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