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天真敏感的聖修伯里,降生在法國中部的葡萄酒鄉。如果說,文字也蘊涵風土(Terroir),那麼聖修伯里的文字,就像是清新細膩的勃根地,在輕盈中展現深沉的美感。

二十一歲的夏天,作家在史特拉斯堡取得航空執照,五年後,加入拉特克埃航空公司(Lignes Aeriennes Latécoère), 正式成為飛行員,負責土魯斯─艾蒂安港(PortÉtienne)航線的郵件運送。

當年執行郵遞任務的飛機,是量產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布雷蓋十四(Breguet14),這種雙座雙翼單引擎螺旋槳航機,其實有點不牢靠,偶爾會無預警熄火,需要緊急著陸維修。因此在布雷蓋十四出勤期間,基本上是飛行員與機師二人一組,同時再搭配前導機及阿拉伯翻譯,萬一發生故障,大家也感覺安全踏實些。

聖修伯里第一趟非洲的飛行任務,就因為操縱桿斷裂而在撒哈拉迫降。前導機繼續飛往中繼站求援,作家則帶著兩把手槍,戒慎恐懼地留在沙漠。

這一夜,聖修伯里在浩瀚壯麗的星空下,一面守護他的飛機,一面傾聽著天地萬物的聲籟與寂靜……

人並非因為青春在只有礦物質堆疊的風景裡消蝕而恐懼而是感覺到離自己很遠的地方整個世界正在老去歲月的腳步不斷前進而人卻在他鄉身不由己……
─《沙星辰風》
在無垠的星空下,聖修伯里認識了真正的孤獨。

布雷蓋十四最大續航力只有四百五十公里,為了安全與補給,航空公司把土魯斯到艾蒂安港航線,配置成幾個分段點:土魯斯、巴塞隆納、阿利坎特(Alicante)、阿加迪爾(Agadir)、猶比角(Cape Juby)、西斯內羅斯(Villa Cisnero)s與艾蒂安港。 一九二七年十月十九日,聖修伯里被任命為猶比角航空站站長。

作家在寫給母親的信中,形容為掩蔽在荒堙落日之中的猶比角,就是今天的摩洛哥小鎮塔法雅(Tarfaya)。

我搭著擠滿摩爾人、柏柏爾人與哈拉廷人的巴
士,在幾天前,來到塔法雅。

像是被世界刻意遺忘,塔法雅坐落在撒哈拉沙漠與大西洋交會之處,令人感到無所適從的沙塵,終年不斷地向大洋深處颳去。這清冷的小城,讓我的旅程充滿迷茫徬徨。

幾百年來,基督徒與穆斯林來來去去,讓塔法雅的過去鬱結著矛盾與不快。一九七三年,西班牙人離開以後,北方的摩洛哥人與南方的撒哈拉人為了這片土地的主權糾纏不清,直到今天,西撒哈拉仍被視為不存在的國家,塔法雅則成為三不管的孤城野鎮。
聖修伯里曾經駐紮十八個月的小航空站,看起來就像是美國西部片中會出現的那種監獄,單薄無力、乏善可陳。廢棄的機場跑道橫亙在大海與沙漠中間,在這一望無際的空曠中,航空站化為文明最後的堡壘,駐守在未知的邊陲。

博物館外的紀念碑,正是聖修伯里所熟悉的布雷蓋十四飛機模型。在烈日風沙中,鏽滿銅綠的飛機模型顯得特別滄桑。

根據作家在《南方信件》(Courrier Sud)的描述,航空站每個月一次的補給油輪,偶爾拜訪的郵遞專機,就是生活的全部。如果飛機沒有抵達下一個中繼站,他就得出發搜尋因為機械故障而迫降在撒哈拉的飛行員。

而其他無所事事的日子裡,聖修伯里就利用時間自學阿拉伯語,養了幾隻羚羊、變色龍與狐狸作伴,有空的時候,就蹓躂到附近的部落喝茶。在數不清個失眠的夜裡,他會就著星光,書寫沙漠的寂寞。

生活雖然孤單,聖修伯里卻覺得這樣嚴苛的環境很適合他。他在給母親的信中這樣說:「我很適合,也勝任愉快。」

當年的孤單小站,今天被當地民眾整理成聖修伯里博物館(Musée Antoine de Saint-

Exupéry de Tarfaya)。二十坪見方的小房間,掛滿畫質不佳的海報及粗糙的飛機模型,與其說是博物館,它更像臨時拼湊搭建的告別式會場,沒有人真心誠意地想念,聖修伯里在此地曾經付出的青春。

成熟,是需要歲月淬礪、生活浸潤,最後用靈魂去磨難的天路歷程。在黑
暗中仰望希望的聖修伯里,將生命投向夜空,化成漂流的小行星,或許,
流浪才是作家生命最終的歸宿。

一九四四年七月三十一日,重返歐洲戰場的聖修伯里,駕駛一架P–38 閃
電式偵察機從科西嘉島起飛,前往法國南部執行任務,出發不久後失去音
訊。三個星期後,歐洲戰場正式終結,殺戮雖然結束,作家卻再也沒有返
航。

聖修伯里消失眾人眼前時,只有四十四歲。許多人回到他的書中,試圖從
片語隻言中發現一絲希望。

夜裡,你仰望著星星。我家那顆星星太小了,我沒法給你指出它在哪裡。
不過這樣反而好。對你而言,我的星星就會是滿天星斗之中的某一顆。那
麼,所有的星星,你都會喜歡看的。─《小王子》
繁星滿天中,彷彿就藏著作家的神祕蹤跡。

《小王子》在二戰期間被納粹德國列為禁書,直到大戰結束後,大約一九四五年,法國才有機會出版。為了紀念聖修伯里,法國版本將小王子每天看日落的次數,改為四十四次。美國初版內容,原是小王子一天看了
四十三次日落。

你知道的……當一個人覺得非常悲傷時,他總是喜歡看日落。─《小王子》

從此,在聖修伯里失蹤後發行的版本,都改為小王子一天看了四十四次
日落。

有人說,這是對所有鍾愛聖修伯里的讀者,最溫柔的慰藉。

我坐在博物館外的台階,望著塔法雅為作家所立的飛行紀念碑。暮色中,布雷蓋十四彷彿再度發動引擎,隨時準備在夜空中飛翔。聖修伯里不曾離開,一如我們心中的純真從未消失,它只是被掩埋在歲月的風沙之下。

當我們再翻開聖修伯里時,你會發現,那份對生命純淨澄澈的熱愛,不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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